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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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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漕司姓席,五十有八,裏邊躺的這個病怏怏的是他家小幺兒,今年應該是十九吧。這小四兒跟他大哥差開將近二十歲,不是正房夫人生的,卻取名‘天鈺’,天上賜珍寶;表字‘世琛’,世上最珍貴——嗐,笑死個人。”

“我也是悄咪咪跟你說,漕司這人吧,迷風水,我家的解字先生說他是水命,甲寅年大溪水。這命格不好,出身卑賤,攢不住錢,還容易犯小人,要娶個海中金的媳婦才能化解,他夫人就是這個命。”

“大溪水財位在‘東’,所以他一隴右人跑天津來做官,早年仗著岳家關系當了個小漕官——他娶的那正房夫人小他十歲,以前在海神娘娘廟裏當了多年神侍,二十了才還俗,一般這種當過神侍的女人都不好嫁人,因為面有神相,吃喝拉撒規矩還多,尋常人家怕犯了忌諱。”

“漕司不怕,兩頭一合計,大溪水、海中金,八字正配。‘海中金’什麽意思?就是蚌殼裏邊的珍珠,生來富貴,寶藏龍宮,珠孕蛟室,多子而多福。”

“漕司夫人一連生了仨,但甲子天官藏,她那是旺夫旺子唯獨衰耗自己的命格,所以他家大兒考上進士的那一年,漕司夫人就撒手沒了。”

“這就是破了命格。漕司服喪一年,可漕道上的事不能耽擱啊,等他除了服以後,官兒早讓別人占了。一扭頭娶了房繼室,嘿,還是個海中金命,當月漕司就升官當了河工道臺。”

“隔年生下的這個小四兒剛滿月,黃河發了大洪,大運河北段成了一片爛沼,南邊什麽貨都進不了京。老計相被擄了官帽,漕司臨危受任,疏通了從天津到通州的河泥,躍升兩品,變成了度支使。”

“反正只要他這兒子一有什麽好事,總能把福氣過給他老子,邪乎得很——老來子,怕養不住嘛,打小要星星不給月亮,名兒都取了個天鈺、世琛,意思是‘你是上天賜給爹的寶貝蛋’,結果養出來這麽個風流胚。”

唐荼荼聽得一楞一楞的。

“這……人家的八字,你是怎麽知道的?”

和光坐在船舷上,翹著腿笑起來。

“因為皇帝老兒的龍脈就在薊縣呀,薊縣九龍山,天津做官的都算是護龍將,既要鎮得住海,又要拱得住龍脈,八字不能克沖了,在咱天津當官的都是要看命格的。”

唐荼荼一臉震驚。

既震驚當個官竟要看八字,更震驚和光她一個將門女,竟敢喊‘皇帝老兒’?

她爹偶爾提到皇上時,還要朝京城的方向拱拱手呢。

甲板上這麽多官家子女,和光也沒避諱,笑瞇瞇說:“怕什麽?當年太|祖皇帝進京的兵,還是從我家借的呢。”

“那時我家五個大軍屯,七八萬兵,前朝那蠢皇帝怕我家祖宗爺爺跟著叛將一塊兒造反,讓按兵不動,不許進皇都。”

“晏家當時就一個小軍屯,最早還是在遼東那邊當山賊的,招安了才成了的兵。賊嘛,猾得很,當時那位晏老頭兒跑到我家祖宗爺面前,說北方大亂,天津會斷糧的,他得去通州買米囤糧,從我家借了八千兵。”

“結果走到京門口一看,巧嘞!皇帝大臣全收拾包袱往南逃了,城中守備稀爛,晏老頭兒就呼啦一下躥上了龍椅,當天就披上了龍袍——為了平叛,還把各省的官道給封了,天津一個月沒等著糧,餓死好幾千人呢。”

和光這姑娘,頗有天津人嘴一禿嚕什麽都說的特色。她大概做夢也想不到,“晏老頭兒”的重重重重孫這會兒就擱船上坐著。

唐荼荼重重咳一聲,示意和光慎言,一邊忍不住往二哥那邊瞄。

晏少昰坐得遠,卻聽得著,微一點頭,表示確是如此。

唐荼荼默默收回視線。

波瀾壯闊的王朝史,用俗語講出來活像半場笑話,天子變逃兵,草寇穿龍袍。她想起昨晚上看的武戲,戲裏的皇上昏庸無道,忠義將門忍無可忍,為天下黎民蒼生而造了反,殺到皇上面前“清君側”去了。

堂堂公孫氏,三百年老將門,當年離那張龍椅只差一腳。不知做人臣的這麽些年,有沒有盼過一個“皇帝昏庸、百姓苦難”的時機。

唐荼荼喝著魚糜粥,聽和光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八卦,也分神觀察船上的人。

說是相顧船,年輕小男女專門相看的地方,實則姑娘小夥都不住一個艙區裏。

海滄船每一層都是封了隔艙板的,將船巨大的內部空間一層層、一塊塊地分成格,做嚴密的防水處理,這樣就算底板或哪個艙區的船殼漏水了,也不會很快沈沒。

艙裏見不著面,大家可著勁兒往甲板上跑。

別說是單身男女了,連早早定了親的姑娘少爺想說點悄悄話,都有專門賊心眼的拉群結伴過去起哄,一片哄然笑聲。

玩玩鬧鬧的,青春就一頭紮進大海裏去了。

有席少爺這麽一耽擱,船在海中飄了一個來時辰,天黑前是沒法趕到蓬萊了,黑燈瞎火的,靠岸不安全,蓬萊北面多礁石。

公孫景逸索性吩咐航得慢些,在船上過一宿,明早再靠岸。

晌午潮平,船行得慢了是要隨風向變的,幾個船官圍著羅盤打轉,唐荼荼站在旁邊連看帶猜。

這巨大的羅盤粗得像鄉下磨面的大石磨,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黃花梨木祖宗才長了這麽粗,盤面上不止畫了東南西北,還有地平方位、風水、星角,十幾個圈環環相套,每個圈外側的標記又密密麻麻,紅字黃字黑字藍字,圖案、標記、刻度、尺碼,不是內行人,看一眼就得暈這兒。

“姑娘又來啦?”

船官瞧她都面熟了,唐姑娘自打昨天上船,往艉樓跑了六趟,活像要從他這兒偷師學掌舵。

此時見唐荼荼轉著圈、歪著腦袋看盤文,不由失笑,揀了倆淺白的故事給她講。

又問:“姑娘知道這羅盤一針雙頭、既指南又指北,為何叫‘指南針’而不叫‘指北針’麽?”

唐荼荼:“先生請講。”

“因為北為陰,南為陽,指陽就是奔著朝氣走,總不能叫指陰針吧?”

“南邊好哇,太陽在南邊,房子要坐北朝南,智者是擇南而居,南邊水活、人動、財來。土話不是說‘山管人丁水管財’嘛,靠山住人丁興旺,靠水住生意興隆。”

“咱北方水少,站高山上往地上看,那是一塊一塊的土旮旯啊,除了丁口多,再沒什麽好的。絲綢啊,茶葉啊,值錢東西都要從南方人手裏頭買,咱北邊的財全奔著南方去了——你就說這同為船官,南邊的船頭一年掙一千四百兩,嘿!我剛夠人家零頭!”

什麽南北東西,不滿全落在最後一句了。唐荼荼忍著笑。

水路通達即是財,這話沒錯。這一路上總是能遠遠地望見船,都是從南邊來的,比海滄巨輪要矮小,吃水卻很深,甲板上也堆滿了貨,不知是運什麽的。

唐荼荼想了想,南方海貿發達,大約是因為船都是夏天出海的。

夏季盛行東南季風,東海、黃海沿岸的季風環流是朝向北的,南方的商人北上,一路是順順當當行船,坐海船半個月就能進京。

大運河貫通南北,這條內河說好吧,也有不好之處,因為商船北上南下是過一座省交一回錢,像後世的火車票,坐得遠要多交錢。每一省都設了鈔關,過路的船不僅要交船稅,運的是什麽就得交什麽稅,米麥稅、豆稅、茶稅、絲綢稅、竹木稅……通通是錢。

就算國家的稅制再規範,不亂征亂采,就算各地漕官執行得好,全是依法依律征稅,那也是一刀刀地從商人身上片肉。

海運就好得多啦,只出碼頭與上岸時交兩道錢,一路順風順水,所用的船工就少,路上打不了尖、投不了宿,吃用花銷低,載貨量卻大,確實是南方豪商往北方運貨最好的選擇。

一條河,一片海,撐起了盛朝的半壁江山。

她坐得偏,公孫景逸左找右找才找著她,吆喝了聲:“茶花兒,你在這兒坐佛呢,火器倉開門啦,來領火銃啦。”

唐荼荼:“哎,來啦!”

十幾個水兵擡著精鐵箱上了甲板,箱子上一道鎖接一道鎖,足足要開三把鎖才能打開。內殼上貼著領用單,何人何日何時、因為什麽原因取用了火器,都要寫明,每一桿火銃都有編號,按天幹地支作序。

公孫景逸:“就二十來把,不夠你們一人一桿的,玩一會兒就換給別人啊。”

軍屯子女大多玩過火銃,不算太稀罕,城裏來的都是大官家姑娘,還有點忸怩,站在木箱前你謙我讓的。

唐荼荼不謙讓,噌一下就竄過去了,挑了把看著不新不舊的手銃。

不新,說明有水兵用過,安全性有保障;不舊,不會有年久失修的問題。

她舉在手上細瞧。這東西是圓蔔隆冬的一個青銅管,底下手持處是個半圓形的把手,形制有點後世槍桿子的意思了,卻沒有扳機,沒有瞄準鏡,只有一根彈道,一個藥室。

“茶花兒不對,你得先清膛,把膛肚裏頭的火灰倒幹凈。”

“好嘞!”唐荼荼跟著別人有樣學樣,把銃頭對著地哢噠哢噠磕幾下,磕出裏邊那點餘末。

城裏來的姑娘們還在挑火銃,笑嘻嘻喊公孫家的公子過去幫忙,一聲一個“景逸哥、景逸哥”地叫著。公孫景逸左邊跑了右邊跑,忙不疊,礙著那點小心思,還不敢落下茶花兒這邊,時不時招呼一聲。

“茶花兒,牛角罐要掛在左邊腰上,右手端槍,左手填藥。炸個魚填上半肚藥就行,舀三匙的量。”

船上水兵朝著海裏一把一把地灑餌,誘出一大片魚腦袋,粼粼閃著光。

“好家夥,天寶魚!今年我還沒嘗過這魚!”

甲板上頓時沸騰起來,軍屯子弟們全舉起火銃朝著海魚密集處轟。

這東西長得像槍,聲音卻更像個大爆竹,“嗵——嗵——嗵”的,短促而後聲足,不能連發,打出去一次就得重新填彈填藥,威力卻不小,海面砰砰砰地炸開一朵朵噴泉,被炸死的、被水流擊懵的魚大片大片浮上水面。

唐荼荼學著他們的姿勢,雙腳一前一後開立,把銃管架上肩,等著誰忙完了過來手把手教她。

“茶花兒,你瞄魚啊,你瞄天幹什麽?”

唐荼荼:“啊?就這麽直接打?”

“那還怎麽?先給魚擺個供?”

唐荼荼頭回摸這東西,不大敢放,把手絹的兩角攥成團塞進耳朵,左邊看看,右邊看看,看大家端著火銃的姿勢都尋常,個兒高的架在脖子上,從船舷上方往外射,個兒矮的就紮個馬步,把銃頭穿進舷洞裏。

沒見著統一的射擊姿勢,也沒見有什麽講究。

晏少昰午覺沒歇完,被甲板上的動靜吵醒了,他來得遲,遠遠看見這邊的架勢就鎖緊了眉。

一群軍屯子弟,大約覺得人人都跟他們一樣會玩火銃,填點藥、點個火、炸出去劈啪聽個響就完事——正兒八經的新兵練火銃都是端根木桿子練架勢的,再拆解部件一個一個學,最後才練填藥填彈,哪有一上來就摸真家夥的?

這根管子沒有扳機,像小型的炮,用火藥一瞬間的爆沖力把鐵彈送出去。唐荼荼想明白原理,往藥室裏填了一半火藥,用木杵搗了幾下搗實,捏了一顆鐵蛋丸塞進去,小心地點上火,瞄準海面。

等待的時間有點長,不知是她火信子太長了,還是藥填少了,唐荼荼端著銃管如臨大敵,卻半天沒聽見響。

“嗵——!”

突地,一聲比別人都壯實的砰響炸在她槍頭,鐵彈射出去的一瞬間,火銃就脫了手,後坐力推得唐荼荼往後趔趄了三步,一屁股坐地上。

銃口噌得竄出一道金紅的火蛇,噴射出三米遠,成了把噴火|槍,老大一團火在甲板上開著花亂轉!

“哎喲嘛玩意兒呀這是?!”

“拿個蹦子怎麽還帶玩火的啊?”

“澆水,快澆水!滅了它!”

周圍的軍屯子弟們哎呀哇啦叫著,腿上功夫都利索,為了躲火原地蹦高的、竄上桅桿的、翻筋鬥的,活生生變成了一場火舞雜技。

唐荼荼嚇懵了,怕燒著人,軟著腿爬起來去撿那把火銃。

火銃卻被人飛起一腳踢到了船舷邊,一盆冷水澆上去。

晏少昰提著她的後襟拎起來,沖著她面堂罵:“打仗的東西,也敢拿在手上玩!想學,跟這群紈絝子兒學?不知道去找我!”

唐荼荼全身都是軟的,掛在他手上保持住個站樣,這才想起來摸摸自己的臉和手。

晏少昰又喝一聲:“沒破相,一手灰,別摸了!”

“誰許你們玩火器的?凡私用火器者一件杖八十,各個都是營中尉將不成?”

“船官何在!官兵則例都吃進狗肚子裏去了?”

他吼人,比炮聲還炸耳,一聲一聲罵得周圍一幫軍屯子弟大氣不敢喘。

“是我馬虎了,哥……”公孫景逸戰戰兢兢要開口,被晏少昰一眼瞪得閉了氣,趕緊把“哥”吞回去。

廿一已經用濕布裹起那把火銃拿過來查看,聲調裏含著點笑:“姑娘把藥搗得太實了,頭部太實,尾部松散,尾部的藥沒燃盡,才竄出了火條子。”

其實是姑娘陰差陽錯,填出了另一種樣式,名曰“突火|槍”,是以火氣先將鐵彈突出去傷人,後頭又保持一段時間的噴火,在近戰中威力頗大。虎賁營中有一項就是專門練這個的。

往火銃裏填藥可不像打大炮,炮彈多重、打多遠,算出火藥用量幾兩幾,那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——火銃這麽個小件火器,填藥全憑各人的手感,火藥沒燒盡,噴火那是常事。

只是這一群軍屯子都是熟手,閉著眼睛都能把藥填準分量,人家都沒噴火,就姑娘前頭的火噴了一丈遠,驚得她脫了手。

廿一開口,晏少昰就有了數,卻照樣冷著臉,他成心嚇她,最好一次嚇怕了她。

“得虧沒爆膛,不然把你手炸成篩子;要是把尾銎沖開,你這臉都要變成疤臉。”

唐荼荼:“知道了……”

她後怕的勁兒還沒過去,在這麽多人面前挨訓,唐荼荼窘得頭都擡不起來,手腕還在隱隱作疼,她蔫巴巴認錯:“我以後不亂嘗試了……”

晏少昰冷哼一聲,換了把火銃塞她懷裏:“你不是想學?索性一次學會,學透,省得以後還做這蠢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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